卵生水筆仔: 紀蔚然《私家偵探》：台味黑色幽默無比強大

2011年9月6日星期二

紀蔚然《私家偵探》：台味黑色幽默無比強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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私家偵探這部小說或許是紀蔚然老師的第一部小說，也是第一部推理小說，但是寫過無數精彩劇本的名家如他，寫起推理小說絲毫不見生澀，反而處處有巧思。如目錄的每張篇名照順序，每篇增長1字：辭、跟監、絕緣體、精神潔癖、一種隱花果……小說的開頭吸引人是成功的一半，''私家偵探''開頭一小段俐落的交代主人翁的背景：

''我辭去教職，淡出名存實亡的婚姻，變賣新店公寓，遠離混出名號的戲劇圈，和眾位豬哥軟性絕交(別找我喝酒、別找我打牌)，帶著小發財足以打發的細軟家當，穿過幽冥的辛亥隧道，來至這鳥不拉屎以亂葬崗為幕的臥龍街，成為私家偵探。''

這個設定讓我幾乎笑了出來，這位私家偵探的設定完全套用紀蔚然老師本身經歷，與他高度相符，既可以深入角色內心，痛罵諷刺之餘，又可推說他是小說人物胡言亂語。

吳誠這位前大學教授、前知名劇作家到底有何本領呢？他不像徵信社是團隊行動，有著高科技儀器，他只有一根手電筒以及一個知識份子愛胡思亂想的腦袋，理直氣壯地發表高見，什麼都不怕的傲慢：

''我的推理功夫談不上高明，和非專業人士一樣依常理和經驗法則判斷，或有不同之處在於兩點：第一、我讀過不少推理小說；第二、個人對台灣獨到的體認和恨鐵不成鋼的喟嘆。

我從推理小說獲得最大啟示就是：小說裡尋奇探秘的複雜心理解析或哲理揣臆均不適用於單純、直腸子、無城府的台灣人。別誤會，台灣人心機忒重，但若一切欲望那麼乾脆地舖在臉上或流瀉於字裡行間，就談不上心機了。數據會說話，近兩年台灣重大刑案共六十七件，已偵破其中四十四件，而未偵破的二十三件裡，主嫌身分多半已確認，只因潛逃境外，難以緝拿。兩年內偵辦陷入困境的刑案算不上多，其中涉及兇殺案件者更屬少數。這並非意味警界辦案功夫了得，而是台灣的兇手大都屬衝動型罪犯，愚昧淺薄笨到天邊，其動機不出金錢、感情、宿怨三個俗套因素：財殺、情殺、仇殺。除了政治謀殺，台灣鮮有破解不了的懸案。

咱們以一天的社會新聞為例。上週三，台灣發生兩起命案。其一，一名男子因情人提分手，揚言「分開就作伙死」，拿水果刀刺殺女友後，自己開車到甘蔗園燒碳身亡；其二，一名男子不滿被設局仙人跳，夥同友人找到仇家住處砸車洩恨，卻反遭斧頭砍殺到肚破腸流而亡。兩件慘劇令人扼腕，然其中鬧劇成分卻沖淡了起碼悲憫。反觀同一天的日本，該國警方終結一起連續殺人案件，兇嫌刺殺兩人並重傷一人後投案，聲稱行兇動機乃「十分氣憤保健所三十四年前殺害我的寵物，且至今仍每年不斷屠殺沒有任何罪過的五十萬隻寵物。」同為命案，同等荒謬以極，但動機之抽象層次高低立判。這起來自日本的殺人事件令人駭然起懼，餘韻隨著凍害的波浪淫漾而至，如潮汐般勾引著我心裡黏稠的異質動能。他教我一件事：兇案與時尚、藝術、文化並無二致，需有秘奇莫測的格局才有資格登上國際媒體的版面……''頁32。

吳誠在小說中裡遇到適合的情景，會即興發表一些高見，辛辣精準又諷刺味十足，高明的黑色幽默。左批右打、談媒體、談新聞、談警界、談電影、談英文、談戲劇……無所不包，處處可見對台灣社會的精采剖析及調侃，這是延續他劇本精神一路連貫而來，戲迷勢必十分熟悉與著迷。像這裡大損台灣的英文補習教育：

''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花兩三萬把孩子們送到「大鳥」由一個八成來自秘魯的傢伙教他們英文，還真於心不忍。

我沒交過最初階的英文，但教小孩「ABC狗咬豬」需要什麼資歷？既然專業補習班教不出什麼春天，我這個義務家教若弄砸了又會造成什麼無法彌補的傷害？雖然如此，我仍花了心思設想該如何著手。最後我決定採另類教法，不教他們看圖認字，如書是book、狗為dog、桌子是desk、鉛筆是pencil，亦不教他們一輩子用不上的白痴句子如「How do you do?」，以及更白癡的「I am fine,thank you.」。

……我一共教了十個艱深、又臭又長的單字，其中一字引起阿鑫的興趣。我以洋基捕手Jorge Posada打擊時左右開攻為例，解釋ambidextrous的意思，不過無論阿鑫如何模仿，聽起來就像日文。''……頁54。

吳誠談到戲劇界也毫不留情，對於台灣劇場觀眾崇洋媚外的大製作跟風，罵得狗血淋頭，還延伸到整個社會大眾。除了罵外來和尚是專業的騙子，又回馬槍罵自己，台灣小劇場根本是喊拳賣膏藥的業餘騙子：

''「可是我們在騙誰？應該是騙自己，不可能是瞞騙台灣，因為近年票房顯示，台灣已不在乎我們的存在。台灣早已不要藝術，台灣要的是太陽馬戲團，是《貓》與《歌劇魅影》，是到處在第三世界招搖撞騙的Robert Fucking Wilson！台灣人要的是虛有其表的絢麗，以及廉價的感動。我講的不單是劇場觀眾，同時也是大部分民眾，政客不就是這樣騙到選票的麼？我想問一個問題，台灣到底還有沒有名副其實的藝術家？還是只剩下專業的騙子？」''……頁129。

推理的部分的精心設計頗見用心，放在台灣推理小說的譜系中已是高明之作，但相較於日本、歐美名家的考究及精彩度還是差了一點。盆栽廣告的商品編號暗藏玄機，提示路名站數是歹徒相約的暗號。而犯罪份子、連環殺手的背景也牽扯到台灣在地相關的背景特色。健保體制漏洞的可趁之處，大量使用台灣佛教的典故、學問、戲劇界的糾葛情緣背景、特殊化妝術等。

第一起案件''梅花三弄''，從亂倫、外遇、到健保弊案，一路抽絲剝繭，不斷推翻又重新建立，途中與計程車司機、警員逐漸建立麻吉感情成為換帖，對請託人太太的浪漫幻想逐漸發展成曖昧情緣，交雜對台灣的社會觀察，用嘻笑怒罵的黑色幽默表現，是部很好看的中篇小說。

第二起案件是整部小說的重心，部分人物關係延續第一起而來，用了不少心思在解謎推理身上，但卻有種不太平衡的感覺，過於專注在謎題的設計，使得故事本身有些乾巴巴的，為解謎而解謎，忽略了人物關係的經營，角色彼此間應該可以在多點火花，丟出更多對台灣社會的插科打渾胡說八道。其實吳誠角色的魅力十足，大有可為發展成像勞倫斯卜洛克的馬修史卡德那種令人著迷的偵探。此外第一起案件請教專家說明那段，也有些薄弱，專家說的話像是名嘴口中的泛泛之論，看不出權威樣。

閱讀這本小說帶給我很大的樂趣，那些看似胡說八道的言語，卻直指台灣社會問題的核心，這也是紀蔚然長年累積的黑色幽默功力。視為一部絕妙諷刺小說，還是當作一部推理奇書，端看讀者怎麼認定。